他 (第2/5页)
三毛提示您:看后求收藏(爱看小说网www.aikanwx.com),接着再看更方便。
再从窗口望他的那一年。小弟已经读大学了,我初次回国。巷子里的他,蹲着在锁车子,知道必然会进来,我等着跟这个一别四年,没有通过一封信写过一个字的人见面。
进门的时候微笑着喊了我一声,自己先就脸红了。看见他的手上拎着一个帆布袋子,里面装着想来是到处推销的油墨样品,没有穿什么怪里怪气的红衬西装,一件夹克十分暗淡,头发被风吹得很毛,看上去好似很累,脱鞋子的时候半弯着身体,那个灰扑扑的帆布袋也忘了可以搁在地上——那一年,他进入了社会。也是那个夜晚,想到他的口袋和脱鞋子时的神情,我伏在床上,在黑暗中流了一夜的眼泪。过不久,我又走了。
我们依然没有什么话讲,也不通信,有一天,母亲写信来,说他有了两个女儿,做了父亲。又不久,说他离开了油墨行,跟一个好同学拼凑了一点点小资金,合开了一家小公司。
很多年过去了,我结婚,他也没有片纸只字来。后来我便以为自己是忘了这个人,直到有一天的梦里,看见一大面狰狞的铁丝网,他在那边,我在另一边,清楚看见是他,脸上还有铁刷子打上去的那些小血洞。我很紧张,唤他,叫他跳铁丝网,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,退了几步,然后向我跑过来,上网了,接着看见电光强闪,他无助的被挂在铁丝上成了一个十字形,然后,我在梦中的的确确闻到了生肉烧焦的气味——我被摇醒的时候还在惨叫,知道经历的是梦,只是一场梦,仍然不能停止的叫了又叫。梦的第二日,收到一封电报,是大伯父打来的,没看清楚内容先扑到地上去便痛哭,赤着脚没有带钱,奔过荒野,走进简陋的电信局,一定要他们挂长途电话回台湾。等到丈夫大步走进电信局的时候,我已经等了六个多小时。丈夫来,电话通了,接电话的是父亲,我喊了父亲一声抱住电话筒失声大恸,好不容易双方弄懂了,说他没事——那个以为已经忘掉了的人没事,这才再细看那封捏成一团的电报;那封会错了意的电报。
那事以后的几日,当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,总是恍惚,夜间,睁着眼睛向着黑暗,想起他,那个一生没有交谈过什么话的他,才发觉这个人对我,原来也有什么意义。
又是一年,我回国,父母一同回来的,下飞机,他不知道要跟我说什么,那时候,我心情不好,一路上很沉默。他将我放在前座,开到家的巷子里,他掏出来一把钥匙来给我看,脸上是逼出来的笑,他跟我说:“来,来看你的汽车,买给你的,二手货,可是里面要什么有什么,不信你问我,音响、冷气、香水瓶、录音带……你高不高兴?你看,买给你的车,来看嘛!看一眼……”我快步跑上楼,没有碰钥匙,他跟上来,我说:“以后精神好了才去看——”那辆车,在巷子里风吹雨打了三个月,我没有看它一眼,后来,他没有说什么,赔了三万块,转手卖掉了。
爸爸贴了他钱,他头一低,接下了。那一刹,我眼眶有些湿,他根本没有什么钱,却贴出了财产的大半,标会标来的,给了我。
再见他当然又是回国,窗外的大个子从一辆漆成紫绿两色的破汽车上下来,锁好车门,一手夹着一个小女娃儿上楼,那时候我叫了他,从窗口送下一句话:“胖子!好丑的车。”“实用就好,丑不丑什么相干?”还是谈不来的,可是这句话已经慢慢中听了。当年那件西装并不实用,却悄悄去做了会女朋友。那时候,也只是打架,我们不谈的。
有一回我问他,他家里为什么不订大华晚报,偏偏每天要来一次看看这份报才走。他说,怕忘了看有一个“爱心基金会”的消息,问他看了做什么,他不响,向母亲和我讨钱,讨到手便走。第二天,他汇了钱去基金会,然后才说了一句:“这种开销每个月很多,看报不大好,看了会有心理负担,不寄钱又不安。”我没有什么话跟他讲,可是也有了自己的负担,是他传给我的。